15分鐘城市規劃理念與實踐:洞察與反思
作者: 沈育生/Yu-Sheng Austin Shen
沈育生/Yu-Sheng Austin Shen
臺北市立大學 地球環境暨生物資源學系 助理教授 / 臺北市立大學 環境教育與資源碩士班 助理教授
Assistant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Earth and Life Science, University of Taipei / Assistant Professor, Master Program of Environmental Education and Resources, University of Taipei.
摘要
「15分鐘城市」強調居民能在十五分鐘步行或自行車可及範圍內滿足其日常需求。近年來,此一理念已在巴黎、波特蘭、墨爾本與上海等城市獲得實際推動與應用。然而,將此概念引入臺灣時,仍需審慎評估與在地化調整。臺灣都市具有人口高度密集、土地混合使用及社區功能完善等優勢,便利商店、校園與診所廣泛分布於各地,這些特徵與15分鐘城市的規劃原則高度契合。但同時,臺灣也面臨顯著限制,包括對機車的高度依賴、氣候變遷帶來的挑戰、公共空間不足,以及治理結構的碎片化等。因此,若要在臺灣落實15分鐘城市理念,需從交通安全、氣候調適、公共空間再分配與社會公平等層面著手。特別是必須改善自行車與步行環境,提升道路安全;同時需平衡城鄉間的資源配置,確保不同地區居民均能享有公平的服務與設施。此外,還需發展智慧治理工具,並推動跨部門合作,以整合分散的決策與資源。總體而言,15分鐘城市對臺灣而言,並非簡單的國際經驗移植,而是一個需要進行在地化轉譯的發展框架。若能以「以人為本」與「時間公平」為核心價值,並結合創新基礎設施建設與治理改革,則臺灣將具備在全球15分鐘城市的實踐中成為典範之潛力,進而推動健康、宜居且兼具公平性的城市發展。
Abstract
The concept of the “15-minute city” emphasizes that residents should be able to access essential daily needs—including education, healthcare, shopping, leisure, and in some cases work—within a fifteen-minute walk or cycle. While this model has gained global attention and been implemented in cities such as Paris, Portland, Melbourne, and Shanghai, its application in Taiwan requires contextual adaptation. Taiwanese cities are characterized by high density, mixed land use, and vibrant street life, with convenience stores, schools, and clinics widely distributed, offering a foundation well aligned with the principles of proximity and accessibility. However, structural challenges remain, including a heavy reliance on scooters, climatic constraints, limited pedestrian and cycling infrastructure, uneven service provision between urban cores and peripheral areas, and fragmented governance. This study argues that implementing the 15-minute city in Taiwan necessitates localized strategies that address transportation safety, climate adaptation, public space reallocation, and social equity. Key priorities include improving walking and cycling environments, redistributing healthcare and educational resources, leveraging digital governance, and fostering cross-sectoral coordination. Rather than directly transferring international experiences, the 15-minute city should serve as a flexible framework for Taiwan to enhance livability, equity, and resilience. By embedding human-centered values and temporal justice into urban planning, Taiwanese cities can potentially become exemplars of 15-minute city development in the global context.
壹、前言
當代城市處於機遇與危機的交匯點。一方面,城市是創新、文化與經濟生產的引擎;另一方面,它們卻承擔了環境退化、高溫室氣體排放和社會不平等的嚴重問題。聯合國報告指出,當前全球超過一半人口居住於城市,預計2050年將增至近七成。這種人口分布的轉變,對城市系統造成前所未有的壓力,也迫使規劃者需在成長與永續、韌性與公平間尋找平衡。二十世紀的城市發展,深受汽車與現代主義規劃思潮的影響,形成以汽車導向為核心的蔓延式發展。此類汽車導向的城市發展,優先考慮車行效率而忽視人類福祉,其結果是交通擁擠、空氣污染、日益加劇的久坐生活方式,以及日漸破碎的社區,進而加劇氣候變遷,並危害居民的健康與生活品質(Moreno et al., 2021; Nieuwenhuijsen, 2021)。
COVID-19疫情更突顯其城市系統的脆弱性,並加劇了獲取基本服務機會的不平等。城市的封控政策,迫使居民依賴其所在社區的資源,由此揭露了不同社區,在商店、綠地、醫療與教育資源可及性上的落差。在許多城市,富裕地區的居民能夠在步行範圍內滿足日常需求,而邊緣地區則顯現資源不足。疫情也催生了許多暫時性措施,如臨時自行車道、社區級服務與公共空間多功能利用,證明城市能在危機中快速調整建成環境。而這些經驗重新激發了人們對強調鄰近性、韌性與人本設計的規劃範型的關注。
在此背景下,「15分鐘城市」逐漸成為兼具實踐與象徵意義的城市願景。該概念最早由Carlos Moreno於2016年所提出,強調居民應能在家周邊十五分鐘的步行或自行車路程可及範圍內,滿足日常生活的主要功能需求,包括居住、工作、商業、醫療、教育與休閒娛樂(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 Moreno et al., 2021)。另外,15分鐘城市以「時間城市主義(chrono-urbanism)」為概念核心,將生活品質與通勤時間反比地聯繫起來,宣導在鄰里尺度上重新分配功能與資源。15分鐘城市挑戰了20世紀以來以汽車為中心的規劃範型,提出通過建設多中心、自給自足的社區來重塑城市。它不僅為地方生活提供了可行路徑,也作為實現全球永續目標的重要框架(如:圖1),而受到政策制定者、學者與公眾的廣泛關注。

圖1 15分鐘城市與永續發展間之關係 (圖片來源: 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
儘管15分鐘城市在疫情期間廣泛地獲得關注,但它並非是完全脫離過去的全新產物,而是對長期以來鄰近性及人本規劃理念的再一次演化。無論是Ebenezer Howard的「花園城市」,還是Clarence Perry的「鄰里單位」,抑或Jane Jacobs所宣導的「混合功能」與「以人為本」的社區,均反映了對平衡、自足與鄰近性社區的持續追求。15分鐘城市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融入了技術創新、空間靈活性和永續性,因而既涵括了歷史延續性,也體現了對當代挑戰的革命性回應。
本文所探討內容包括三方面:首先,描述15分鐘城市的定義與內涵,釐清其核心概念,並與相關規劃概念作區分;其二,追溯15分鐘城市的發展歷程與其理論基礎,揭示其延續性與創新性;其三,透過各國案例,探討15分鐘城市的實踐方式,並結合臺灣城市的獨特性,反思並提出可能的策略。本文旨在通過概念探索、發展歷程回顧、實踐案例和啟示,綜合地探討15分鐘城市的規劃理念與實踐。
貳、定義與內涵
「15分鐘城市」一詞看似簡單,卻蘊含複雜且多維的城市願景。其核心主張是:居民能在十五分鐘步行或自行車可及範圍內滿足其日常需求。此一時間門檻值並非隨意設定,而是基於人本尺度的現實考量,反映了人們在日常活動中無需依賴機動車即可接受的出行時間。通過強調「時間」而非「距離」,15分鐘城市將時間主權作為核心哲學,認為減少通勤時間就是提升生活品質,讓居民能將所多得的時間投入於休閒與社區活動之中(Moreno et al., 2021)。
15分鐘城市旨在鄰里尺度,實現六大基本功能,包括居住、工作、商業、醫療、教育與休閒(如:圖2)。其中,居住功能強調住宅與周邊服務的融合;工作功能則涉及分散化辦公場所與彈性工作,如共享工作室、社區聯合辦公點與遠端工作;商業功能強調便利商店、市場與社區零售店的本地供應;醫療功能涵蓋診所、藥局、社區醫療及健康中心;教育功能不僅包括學校與托育,也延伸至成人學習與文化機構;休閒功能則包括公園、運動設施與文化場館。這些功能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社區生態系統,居民無須依賴長距離移動,即可滿足日常生活所需。(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 Moreno et al., 2021)。

圖2 15分鐘城市示意圖 (圖片來源: 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
在實踐層面,15分鐘城市建立在七項相互聯繫的指導原則之上:鄰近性、密度、多樣性、彈性、數位化、連結性和人本尺度設計(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鄰近性確保服務分布於社區尺度內,日常生活需求能夠就近滿足;密度保證人口規模能夠支撐本地商業、公共服務與高效公共交通;多樣性包括土地功能的多樣化以及社會群體的包容性;彈性則強調空間的多功能利用,例如課後時間的校園操場向社區開放;數位化透過智慧科技與大數據優化資源配置與促進市民參與;連結性強調通過步行、騎行和公共交通網絡,實現街區之間的交通路網聯繫;人本尺度設計則聚焦在友善舒適的步行與騎行環境、綠地與公共空間。上述原則不僅定義了15分鐘城市的空間邏輯,也拓展至治理、社會公平與生態維度,將其從理念轉化為實際規劃架構。
與相關的城市理念相比,15分鐘城市既有相似之處,亦有所差異。與「緊密城市(compact city)」相比,15分鐘城市更強調時間可及性而非單純的空間密度;與「新都市主義(new urbanism)」相比,兩者都重視可步行性與混合功能,但15分鐘城市融入了時間城市主義與數位化;與「大眾運輸導向型發展(transit-oriented development, TOD)」相比,後者聚焦於運輸節點周邊,而 15分鐘城市則著重在各社區發展;與「智慧城市(smart city)」相比,15分鐘城市並不以技術效率為唯一導向,而是將數位化嵌入以人為本與公平優先的框架之中(Allam et al., 2022)。
在全球不同城市,15分鐘城市的規劃與實踐,呈現多元化。儘管各地實踐方式不同,但核心理念始終聚焦於鄰近性、可及性與人本尺度設計。15分鐘城市的內涵不僅限於空間的重組,更涉及模式、文化價值與社會公平。它不僅是將商店與診所移到住宅附近,更是重新分配城市資源,從單純追求車行效率轉向優先保障居民生活需求與福祉。它涉及將投資轉向社區改善,賦權公眾參與塑造生活環境,並將公共空間重塑為包容、多功能的場域。因此,15分鐘城市代表了一個規範性的議程,追求更公平、更具韌性與更人本的城市。
參、發展沿革與理論思潮
15分鐘城市的提出並非憑空而來,而是延續了都市規劃理論中長期存在的脈絡與追求。縱觀城市規劃史,不難發現「鄰近性」與「可及性」始終是反覆被討論的主題。無論是十九世紀末的花園城市,二十世紀的鄰里單位與現代主義,抑或是二十世紀後期的新都市主義與緊密城市發展,核心議題都是如何在密度、效率、宜居性與流動性之間取得平衡。15分鐘城市的誕生,正是這些歷史經驗與當代挑戰相互疊加的結果。
15分鐘城市的思想源頭,常被追溯到1898年Ebenezer Howard提出的「花園城市」理念。Howard設想建設一系列自給自足社區,每個社區約三萬居民,社區周邊有綠帶圍繞,內部整合居住、就業與服務設施,均可步行到達。花園城市強調分散化與混合功能,希望避免工業城市的擁堵與污染,又能兼顧鄉村的健康環境。儘管後來花園城市運動在實踐中,部分演變為低密度的郊區化,偏離了最初構想,但其強調「在地自給」和「生活圈鄰近性」的思想,與15分鐘城市的目標高度契合。
1920 年代,Clarence Perry 在《紐約與其周邊地區區域計畫》中提出了「鄰里單位」概念。Perry 設計人口5,000至9,000人的社區,以小學為核心,並在步行範圍內設置遊樂場、商店與社區設施,外圍則以幹道圍繞。鄰里單位的設計旨在保障居民能在步行範圍內滿足日常生活需求,減少對機動車輛的依賴。雖然在美國後來的郊區化實踐中,該模式往往被簡化為單一功能的住宅區,並逐漸依賴汽車,但 Perry 強調的「以社區為尺度配置服務」的理念對15分鐘城市產生深遠影響。
二十世紀中葉,現代主義建築師如 Le Corbusier 提倡以效率與秩序為導向的城市願景-光輝城市,強調高樓建築、分區規劃與寬闊道路。「光輝城市」構想以汽車為主要交通工具,將居住、工作與休閒完全分隔。這種模式固然提升了衛生與光照條件,卻導致城市蔓延、空間單一化與嚴重的汽車依賴。今日的15分鐘城市正是以修復這種現代主義遺產為目標,重新將人本尺度置於核心(Moreno et al., 2021)。
1960 年代起,對現代主義的批判逐漸興起,其中以Jane Jacobs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最具代表性。其強調城市的活力來自密集、多樣的鄰里和短街區,而不是單一功能的巨型建築。Jacobs 主張「街道之眼」,即通過混合功能和公共空間的日常互動來保證安全與活力。她的理念為 15分鐘城市的「多樣性」與「人本尺度設計」提供了理論基礎。
晚近的幾個運動也為15分鐘城市奠定基礎。1980至1990年代的新都市主義,倡導步行性、混合用途與緊密發展社區,藉此對抗城市蔓延。但其多數實踐在新開發區,未能充分解決既有城市結構改造的困境。大眾運輸導向型發展(TOD)則由Peter Calthorpe在1990年代提出,強調在軌道交通站點的周邊,建設高密度混合功能社區。TOD將鄰近性與區域交通相結合,但它仍以節點為核心,而非分散式的全域生活圈。另外,緊密城市的發展模式,尤其在歐洲廣泛應用,強調高密度、混合功能與永續交通,旨在降低能源消耗與碳排放。
近年,Carlos Moreno提出的「時間城市主義」,是理論上的重要創新。其指出城市生活品質與通勤時間呈反比,長時間的通勤意味著健康下降、幸福感減弱與社會互動減少。15分鐘城市提出,通過在十五分鐘範圍內配置「居住、工作、商業、醫療、教育與休閒」六大核心功能,讓居民重獲「時間主權」,進而重建時間的公平性與生活自主性(Moreno et al., 2021)。
另外,COVID-19疫情加速了15分鐘城市的傳播。封控措施迫使人們依賴所在社區,使得不同街區在資源配置上的差異格外突出。同時,許多城市迅速採取措施:如巴黎擴展了自行車道,上海推動「15分鐘社區生活圈」,巴塞隆納繼續推進超級街區。這些實踐不僅證明 15分鐘城市在危機中的適用性,也為其作為長期永續戰略提供了實驗場(Nieuwenhuijsen, 2021)。
此外,15分鐘城市與全球政策議程相呼應。如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11,強調建設包容、安全、韌性和永續的城市,關注住房、交通和公共服務的可及性。C40 城市聯盟將15分鐘城市視為後疫情「綠色與公平復甦」的重要策略之一。Allam et al. (2022)則指出,15分鐘城市能通過減少排放、改善空氣品質與增強社會凝聚力來促進公共健康。因此,15分鐘城市不僅是地方層面的規劃理念,更是全球因應氣候變遷與社會挑戰的策略。
肆、規劃原則與方法
雖然 15分鐘城市作為願景引人注目,但其落實仍必須依靠一套可操作的原則與方法,才能將抽象理念轉化為具體實踐。這些原則提供了規範性的方向,而方法則是規劃與設計的工具,確保各城市能有效評估、推動並檢視進展。
15分鐘城市的核心原則包括七個面向,分別是:鄰近性、密度、多樣性、彈性、數位化、連結性與人本尺度設計(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鄰近性強調將日常服務分布於社區層級,確保居民能在地解決日常需求。密度則提供維持商業與公共服務所需的人口門檻與經濟活力。多樣性涵蓋土地利用的混合,以及不同收入與文化群體的社會包容。彈性意味著空間可多用途使用。數位化透過物聯網、大數據與人工智慧提升服務效率與市民參與。連結性確保社區之間透過大眾運輸與慢行系統相互整合。人本尺度設計則重視街道的步行與騎行友善、公共空間的可達性與綠地配置公平性,以促進健康與社會互動。
要實現這些原則,需要多種方法相互支撐。首先是可及性分析。借助地理資訊系統,規劃者可以測算居民是否能在十五分鐘內步行或騎行到達學校、診所、公園或商店。如Wu et al. (2021)在上海利用搜尋點(point of interest, POI)資料、道路網路和人口分佈,構建供需比對模型,來評估服務是否均衡。
其次是土地使用與分區改革。傳統分區制度,多將住宅、商業與工業區作分隔,因此,導致交通距離過長。15分鐘城市則要求混合使用/混合功能分區,透過鼓勵一樓設置零售或服務設施、複合式社區和舊建築再利用等方式來實現,並透過包容性分區確保社會多元與居住公平。
交通與出行方式的調整也是關鍵。實施15分鐘城市規劃,意味著要將道路空間從汽車讓渡給行人與騎行者。巴黎在疫情期間迅速擴展自行車道,巴塞隆納通過超級街區限制車輛通行、釋放空間給行人與社區居民。這些措施不僅需要空間的改造,也需要政治上的決心,去面對根深蒂固的汽車優先的文化。
公共空間的多重利用,展現了彈性原則。巴黎的學校操場課後開放為公園,巴塞隆納的十字路口改造為廣場。這些案例證明有限的都市空間,也能透過創意使用來滿足多重需求。這些多功能的公共空間,在土地緊缺的城市尤為重要。
社區參與是落實15分鐘城市的治理方法。居民是社區活力的實際生產者,因此參與式規劃至關重要。通過社區會議、數位平台和參與式預算,居民能夠共同設計公共空間、識別服務缺口,並參與資源管理。這不僅提升了政策的合法性,也增強了社會凝聚力。
數位工具則逐漸成為推動 15分鐘城市的基礎。感測器可監測交通流量與空氣品質,應用程式提供即時服務資訊,數位平台支援公民參與及回饋。人工智慧能優化資源配置並預測需求。但數位化也伴隨隱私與數位落差的風險,需要謹慎處理。
然而,在實踐過程中也面臨諸多挑戰,如規劃所需的資料數據不足、治理分工零散導致跨部門協調困難、鄰近性改善可能帶來仕紳化和社區排擠效應、汽車文化根深蒂固所導致行為改變的困難;此外,城市與鄰里尺度之間的模糊性,也使規劃目標難以界定(Khavarian-Garmsir et al., 2023)。
儘管如此,15分鐘城市的原則與方法仍為轉型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它們將鄰近性、多樣性與人本設計的規範性理想,轉化為具體的土地利用、交通、公共空間、治理與技術等具體措施。透過這些方式,城市能夠從理念走向實踐,為居民創造更多時間主權、增強社區凝聚力,並實現永續的生活品質。
伍、案例研究
15分鐘城市的實踐在全球呈現多樣化的方式,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城市形態與治理結構,決定了各城市在實施過程中所採取的策略與所面臨的挑戰。巴黎、波特蘭、墨爾本、上海與巴塞隆納是五個具有代表性的案例,它們展示了15分鐘城市規劃上的多樣性、彈性與複雜性。
巴黎常被視為當代 15分鐘城市的象徵。該理念由 Carlos Moreno 首先提出,並在市長Anne Hidalgo於 2020 年連任競選時成為核心政見。巴黎歷史上許多街區都具備高密度與混合用途的特點,但也長期受困於交通壅塞與汽車依賴。在Hidalgo領導下,巴黎推動大規模自行車基礎設施建設,疫情期間臨時設置的「coronapistes」自行車道更象徵其決心。同時,公共空間被重新規劃,形成多功能場所。市政府亦鼓勵在地商店與診所的社區佈局,試圖實現日常需求服務的去中心化。巴黎的案例展示了15分鐘城市,如何被用作政治願景與社會動員的工具。然而,挑戰依舊存在,包括中心區的仕紳化、不同街區資源分佈的不均衡,以及汽車駕駛者的抵制等(Moreno et al., 2021)。
美國的波特蘭則以「20分鐘鄰里」的形式,實踐15分鐘城市概念。該構想納入2009年《氣候行動計畫》,目標是確保大多數居民能在二十分鐘步行範圍內滿足日常需求。波特蘭通過綜合規劃、公共交通投資和土地利用改革來推進。軌道交通與公共運輸路網擴展、自行車道完善,並結合混合功能分區,促進了鄰近性。城市也重視公平,將改善重點放在弱勢社區。但其實踐效果不一,中心區改善明顯,郊區仍依賴汽車出行。而波特蘭的經驗,揭示了在北美蔓延式城市格局下,實施15分鐘城市規劃的艱難與潛力。
澳洲的墨爾本則在《墨爾本計畫2017–2050》中正式納入「20分鐘鄰里」理念。其核心目標是透過活動中心的設立,將商店、服務與交通集中於當地,減少長距離通勤並促進社會凝聚。郊區如Croydon South的試點計畫,展示了步行改善與社區參與的結合。城市還通過增加樹木與公園來強化宜居性與生態韌性。儘管墨爾本在戰略層次展現領導力,但低密度郊區的改造仍是困難。汽車導向的開發模式與治理分散性制約了進展,然其長期戰略願景在全球範圍內具有引領作用。
上海則以「15分鐘社區生活圈」的形式制度化15分鐘城市之概念。根據《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 2017–2035》,居民應能在十五分鐘步行範圍內獲得基本服務。研究者利用 POI、道路網絡與人口數據建構供需模型,發現中心城區的服務便利性明顯優於郊區,且部分外圍地區出現設施過剩與需求不符的情況。因應之道包括重新分配資源、提升基層醫療設施,以及鼓勵社區型商業。上海的經驗突顯數據驅動規劃的潛力,但由於其治理模式偏向自上而下,社區參與仍不足。如何兼顧公平並避免過度建設,是未來的重要挑戰。
巴塞隆納的「超級街區」則是另一種具有代表性的實踐。該計畫通過將汽車限制在街區外,將內部道路轉為步行、騎行與社區活動空間,釋放出大量公共空間,用於綠化走廊、遊樂場和社交場所。儘管早期遭遇居民與商家的抵制,但隨著更多社區的參與與適應,政策逐漸獲得支持。不過,仕紳化與治理複雜性仍是隱憂。巴塞隆納的經驗表明,大規模公共空間再分配,雖然具備巨大健康與環境效益,但也需要長期協商與制度創新。
五個案例展示了一些規律。政治領導與願景是巴黎與巴塞隆納成功的關鍵;將15分鐘城市融入總體規劃,是墨爾本、波特蘭與上海的優勢;基礎設施再分配體現了巴黎與巴塞隆納的魄力;資料驅動的路徑在上海尤其突出;公平問題則貫穿所有案例。由此可見,15分鐘城市並非一成不變的藍圖,而是一個需要因地制宜、不斷調整的規劃方式及策略。
陸、對臺灣城市的反思與啟示
「15分鐘城市」在巴黎、波特蘭、墨爾本、巴塞隆納與上海等城市已有具體實踐,並逐漸成為全球都市發展的新趨勢。然而,當這一概念被引入臺灣時,既呈現出一定的契合度,也暴露出需要在地化調整的挑戰。
臺灣是東亞城市化程度極高的地區,超過八成人口居住於城市。臺北、臺中、高雄等大城市具有人口高度密集、土地混合使用與街道生活活躍的特徵。便利商店、夜市、學校與診所幾乎遍布各社區,使居民日常需求多能在步行距離內獲得滿足,這些特徵本身與 15分鐘城市的理念高度契合。然而,機車的普及使用,除了顯示其靈活與低成本的出行方式外,也因此造成交通擁堵、空氣污染與安全隱患,進而削弱了15分鐘城市在臺灣的實施條件。
交通環境的複雜性是臺灣的一大挑戰。與巴黎或波特蘭相比,臺灣的街道同時承載汽車、公車與大量機車,使自行車難以成為安全且主流的通勤工具。雖然許多城市廣設YouBike,並開闢自行車道,但多數市民僅將其視為休閒或購物工具,而非日常通勤方式;另外,目前不少道路並未設有專門的自行車道,對騎行者有所不便,使其必須與汽機車爭道,增加了騎行的危險性。此外,臺灣夏季炎熱多雨的氣候,也限制了自行車通勤的舒適性與普及度。若要落實15分鐘城市,未來必須透過創新基礎設施突破,例如高架專用自行車道或具遮蔽功能的自行車專用道,以降低安全風險並調適氣候所產生的不便。
都市功能結構亦限制了15分鐘城市在臺灣的全面落實。以半導體為代表的科技產業,帶動大型科學園區的形成,而園區多與住宅區分離,使得「居住與工作在十五分鐘範圍內」的要求難以達成。然而,若聚焦於教育、醫療、購物與休閒功能的在地化,則相對可行。事實上,校園、診所與零售服務已廣泛存在於各地社區,只需透過更合理的交通設計與公共空間配置,即可提升居民便利性並推進社會公平。
塞車問題亦突顯了15分鐘城市在臺灣施行的急迫性。臺灣居民因塞車導致時間損失、污染惡化與情緒壓力。若能透過15分鐘城市規劃,縮短遠距通勤依賴,並引導部分需求在社區層級解決,不僅有助於交通疏解,也將改善空氣品質與居民生活品質。
在公共空間層面,臺灣街道雖充滿活力,但人行道普遍狹窄且常被機車和商家佔用。若能效法巴黎與巴塞羅那,重新分配街道空間,擴大綠地與步行區,將大幅提升城市宜居性。校園操場、廟埕與河濱空間皆可透過「多功能利用」成為共享平台,不僅豐富居民活動,也能增強城市對高溫與洪水的韌性。
公平性亦是15分鐘城市在臺灣必須正視的問題。核心城區的資源相對充足,但郊區與鄉村的醫療、教育與交通卻存在不足現象。臺灣已邁入高齡社會,如何讓老年人在社區內即可獲得醫療與照護,是15分鐘城市的一項重要課題。透過在社區層級強化公共服務的可及性,不僅能減少弱勢群體的負擔,也能實現「生活便利的人人平等」。
數位化則為臺灣推動15分鐘城市提供優勢。臺灣資訊基礎設施完善,有能力運用大數據與智慧治理,進行服務可及性評估與資源優化配置。但仍需防範數位落差,避免高齡者或弱勢群體被排除於數位參與之外。
最後,治理碎片化是15分鐘城市在臺灣落地的重要障礙。當前交通、醫療、住房與環境政策多由不同部門分工,缺乏整合。若要有效推動15分鐘城市,必須建立跨部門協調機制,並強化居民參與。透過參與式預算與社區論壇,居民可直接影響資源配置,確保政策貼近需求。
綜合來看,臺灣的高密度與混合功能格局,使其在某種程度上天然契合15分鐘城市的理念。然而,機車依賴、氣候挑戰、資源不均與治理碎片化,是必須克服的障礙。15分鐘城市在臺灣並非簡單的移植,而是一個需要在地化轉譯的框架。若能以「以人為本」與「時間公平」為核心,並透過創新基礎設施與制度改革來突破瓶頸,臺灣有潛力成為全球鄰近性規劃的典範,並在改善塞車困境、促進健康生活與推動社會公平方面發揮示範作用。
柒、結論
15分鐘城市代表了城市規劃史上重要的一次演進。它既延續了「鄰近性」與「人本尺度」的歷史傳統,又通過數位化與韌性理念回應了當代挑戰。15分鐘城市的哲學基礎在於:生活品質與通勤時間成反比,其實踐願景是居民能在十五分鐘步行或騎行範圍內滿足日常所需。
從歷史脈絡看,15分鐘城市承續了花園城市、鄰里單位、混合功能社區,以及緊密城市發展的原則。但它又有創新,包括:引入時間維度,強調「時間主權」,並結合智慧技術實現治理。它既是「演進的」,也是「革命性的」,因為它在延續歷史理念的同時,亦回應了氣候變遷、健康不平等和城市韌性等當代危機。
從文中所介紹的五個15分鐘城市案例,展示了其適應性與挑戰。對於臺灣而言,15分鐘城市不僅是一個外來概念,更是一個本地創新的催化劑。高密度與混合功能的基礎條件讓臺灣具備先天優勢,但機車文化與治理分散帶來的矛盾亟需解決。透過重視步行與騎行、公共空間多功能利用、均衡醫療教育資源與引入參與式治理,臺灣城市有機會成為全球15分鐘城市實踐之範型。
最後,15分鐘城市並非僵化的藍圖,而是一個需要適應當地情境的彈性規劃。它的成敗取決於公平性的保障、治理能力的整合與市民的深度參與。若能以包容性、韌性與人本價值為導向,15分鐘城市將可重塑居民的時間主權,強化社區凝聚力,並推動城市永續發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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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5分鐘城市 #永續發展 #城市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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