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鄰近」到「公平」的城市理想

在巴黎市長Anne Hidalgo提出「十五分鐘城市」（15-Minute City）作為都市轉型策略後，這個概念迅速成為全球城市規劃的新典範。它以時間為度量，以鄰近為核心，主張居民能在十五分鐘步行或騎乘距離內，滿足生活中的主要需求：居住、工作、教育、醫療、休閒與購物。十五分鐘的時間，象徵著都市生活的節奏回歸人本尺度，也呼應著當代城市對永續、公平與韌性的集體追求。然而，當我們將目光投向高齡化社會與脆弱族群的日常現實時，這一理念的內涵與挑戰也顯得更加複雜且迫切。

十五分鐘城市的思想根源可追溯至花園城市運動與社區單元理論。這些經典的都市理念共同強調「鄰里生活圈」的重要性：一個能自給自足、以步行可達為原則的生活單位。在二十一世紀，Carlos Moreno賦予這一理念新的詮釋，結合「密度、多樣性、鄰近性與數位化」四個核心支柱，使城市不再只是功能分區的集合，而是有機的社群網絡。這樣的城市不追求速度與規模，而是重建「可達性」的倫理，使每個人都能在可掌握的時間內接近生活所需。這個理念從一開始就帶有深刻的公平性意涵，它並非為「效率」而生，而是試圖透過時間的再分配，修補都市中潛藏的社會不平等。

圖1. Carlos Moreno的15分鐘城市的四個核心支柱 （本文繪製）

在Wang等人於《An Assessment Framework for 15-Minute Cities》中所提出的跨國比較研究中，研究者以35個世界主要城市為樣本，設計出「基本十五分鐘指標」與「進階十五分鐘指標」兩套評估系統。前者確保居民能在十五分鐘內抵達至少一項生活設施，後者則強調多樣性與選擇性，要求居民能接近三項同類設施。這樣的差異看似技術性，實則揭示了十五分鐘城市的社會哲學：公平不只是「能否抵達」，而是「能否選擇」。在高齡與脆弱族群的脈絡下，這一觀點尤為關鍵。對行動力下降的長者而言，單一選項意味著被動與依賴，而多樣選擇則代表生活的自由與尊嚴。十五分鐘城市的核心價值，正是讓這種選擇權不再屬於特權。

在歐洲，十五分鐘城市的行動往往與人本導向的都市更新並行。根據歐洲創新與技術研究院（EIT）旗下的「EIT Urban Mobility」與慕尼黑工業大學（TUM）合作的研究報告，歐洲多個城市如阿姆斯特丹、根特、馬德里、米蘭與慕尼黑，嘗試以±15分鐘生活圈為目標進行空間重組。但研究同時指出，十五分鐘對每一個人而言並不等長。相較一般成人的步行速度每小時5公里，15分鐘距離約900–1000公尺，高齡者的平均步行速度僅約每小時3.5公里，十五分鐘步行距離僅約700公尺。這樣的差距揭示了規劃實務中一個經常被忽略的現實：城市的尺度不應以物理距離衡量，而應以人的能力與感知時間為基礎。當我們以同樣的十五分鐘定義每個市民的生活半徑時，實際上已在無形中排除了那些行動較慢或資源較少的人。

因此，高齡友善的十五分鐘城市，需要再進一步詮釋其「鄰近」的意涵。對長者而言，鄰近不僅是一種便利，更是一種安全感與自立的可能。設施之間的距離應更短、空間的連續性更強、路徑的可讀性更高；同時，街角的長椅、遮蔭的步道與清晰的導引標誌，都構成了維繫日常生活的關鍵基礎。這些微小卻具體的設計元素，正是十五分鐘城市能否成為高齡友善城市的分水嶺。倘若缺乏對行動節奏的敏感調整，十五分鐘的承諾就可能淪為抽象口號。

在發展中國家，十五分鐘城市的落實更是挑戰重重。Iqbal等人在〈Exploring the 15-Minute City Concept〉中指出，發展中國家的都市普遍面臨基礎設施薄弱、非正式聚落蔓延與貧富懸殊等問題。在這樣的條件下，所謂的「鄰近生活」常是少數中產階層的特權。對許多城市邊緣社區而言，十五分鐘的半徑可能只能通往荒廢空地或低品質設施，而非滿足日常需求的多元服務機能。更嚴重的是，當十五分鐘城市成為都市品牌策略被推廣，它往往帶來地價上升與社區更新，反而排擠了原本應被照顧的居民。若缺乏對弱勢社區的優先投資與跨區交通整合，十五分鐘城市可能在無意間重演「空間不平等」的劇本，成為新一輪都市仕紳化的推手。

從高齡友善與脆弱族群的角度來看，十五分鐘城市的挑戰不僅在空間分配，更在治理思維。Moreno強調「時間都市主義」（chrono-urbanism）不僅是一種規劃工具，更是一種生活哲學。這意味著城市的運作邏輯應回應不同生命階段的需求，而非以「平均市民」為假想對象。當城市以時間為結構核心，它同時也必須正視時間的不平等。有些人能自由移動、有些人被迫等待；有些人擁有彈性、有些人被日常照護綁住。十五分鐘城市的公平性，正在於能否為這些被壓縮的時間與被侷限的生活提供新的可能。高齡化社會的到來，使這個議題顯得更為急迫。隨著行動能力下降與社會關係縮減，長者對於生活圈的依賴更加強烈。研究顯示，鄰近的公共空間能顯著提升高齡者的心理健康與社會參與，而步行友善的街區則能延緩身體退化。十五分鐘城市在這個脈絡下，不只是都市設計的理想，更是一種社會照護的基礎建設。它讓都市從滿足經濟活動的機器，重新成為支撐生活關係的有機體。當城市的設計能讓長者自信地走出家門、在公園與鄰里互動、輕鬆抵達診所與市場時，「老化」將不再是都市邊緣化的同義詞，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樣的城市，同樣也能照顧其他形式的脆弱族群。對兒童而言，十五分鐘代表安全的學習與遊戲半徑；對身心障礙者而言，代表可預測的路徑與無障礙的環境；對經濟弱勢者而言，則是減少交通支出、縮短通勤時間的生活保障。當十五分鐘城市真正落實於脆弱群體的需求之中，它就不再僅是空間設計的策略，而是一種社會契約的重建，讓城市的每一刻都能被公平分享。

從可達性到感知性：如何從高齡友善的角度重構15分鐘生活圈的細節

要把高齡友善與十五分鐘城市真正融合，第一步是回到日常移動的「時間經驗」。對多數長者而言，日常活動高度仰賴步行，步行不只是交通方式，更是維繫健康、社交與獨立生活的基礎；因此「十五分鐘」的可達性，不能只由地圖上的直線距離或平均步行速度推估，而要轉譯為特定人群的可感知時間。來自歐洲與亞洲的實證研究已指出，長者的步行速度與耐力差異，會讓同一段距離呈現截然不同的可達感，甚至在不同季節、天候與商店營業時段下出現顯著變化；如果仍以「一般成人」的假定值作為規劃指標，十五分鐘城市在實務上就會傾向服務較年輕、較健康的多數，而將行動緩慢者排除在外。赫爾辛基都會區的研究具體展示了這種「時間的偏誤」：當把日夜節律、冬季路況與長者群體的步行特性一併納入考量參數時，長者在十五分鐘步行內可達最近雜貨店的人口比率，最壞的狀況是僅剩三成多，遠低於同區「平均人」的九成以上。是「誰的十五分鐘」這個問題，遠比我們想像的關鍵。這項研究亦提醒，商店營業時間的晝夜變化可能比季節影響更劇烈，相較於下午五點正在營業中的商店，早晨六點營業的商店較少，因此可達性急降，僅45%居民可於15分鐘內抵達商店。換言之，十五分鐘城市若要成為高齡友善的載體，必須從「平均」轉向「分眾」，從靜態門檻轉向動態可達，才能避免把時間的公平性變成統計平均數下的幻影。

與此同時，評估框架也要從「是否可達」走向「如何可達」。中國建德市的案例便以「可用性、種類多樣性與醫療—生活—休閒之間的平衡」三大構面，檢視長者的十五分鐘步行生活圈；其結果揭示了城市發展序列、封閉社區邊界與地形阻隔，如何在街區尺度產生服務不均，導致使用者雖然生活在同一個街區卻可能面臨了截然不同的使用處境。此研究據此主張兩個可能的操作策略：一是以景觀與綠廊補足難行地形帶來的斷裂，二是鬆動社區邊界以釋放穿行路徑，減少長者繞行成本；更重要的是提醒規劃者，「大數據計算出的最短路徑」與「長者真實會走的路徑」並不等同，後者需要實地踏查勘與社會研究來校準模型。這說明，高齡友善的十五分鐘城市，並非只要密集化生活設施或灑下平均資源，而是透過「碎裂處的縫合」來恢復街道的連續性，使看似近在咫尺的生活點位，不再因一道圍牆或一段坡道而變得遙不可及。

如果評估框架是操作方法的基礎，則「年齡友善步行性」（Age-Friendly Walkability, AFW）提供了把「十五分鐘」轉譯為可執行準則的工具。波蘭的實作提出了一套通用方法，先以完整的步行軌跡、路段品質與空間存量盤點，辨識對60歲以上族群具關鍵意義的「策略介入區」（Strategic Intervention Areas for 60+），再用這些區塊校準城市尺度的15分鐘網絡，避免把「對多數人都還行」的路段誤判為「對長者也可用」。其核心洞見是：符合長者需求的公共空間，其實也能同時提升其他社群的使用體驗；因此把AFW嵌入十五分鐘城市，既是精準照顧，也是效率解方。這種方法論的價值，在於把「情境—人群—路線」三者綁定，讓規劃單位不再只以點位距離衡量公平，而是以「能否安全地、舒適地、在可接受的時間內走到」作為最低標準。

治理層面上，「以人為本」的十五分鐘城市的落實步驟策略也在歐洲被系統化整理：其一，十五分鐘不應被理解為每個街區的孤島自足，而是以公共運輸把多個鄰里級生活圈串接為網，容許人們跨越自己的「十五分鐘」，去到另一個人的「十五分鐘」；其二，應把年齡、性別、收入與身心障礙納入基準值設定，調整步行與騎乘的假設速度、停留需求與路面條件，承認不同群體的時間的常規模型本來就不同；其三，政策必須先行在弱勢區域佈點與改善，否則十五分鐘城市容易被市中心條件較佳的優勢社區所先行，進而帶來地價上漲與排擠效應。其中，操作性的建議是可將 EIT Urban Mobility 研究報告中所提出的「鄰近之花」（flower of proximity）這樣以探索永續可達性的參與式工具應用在規劃設計中，請不同年齡與角色的居民把各自認為「必須最近」的設施排進5、15、30分鐘三個圈層，再用此結果反推空間配置與路網微調。當長者將診所、藥局、雜貨、生鮮市場與可坐可歇的口袋公園放入最內圈時，規劃者就得到一張貼合日常節律的「照顧型鄰里」藍圖，而非單一化的效率輪廓。

圖2.  馬德里的「鄰近之花」（flower of proximity）(資料來源：15-minute city: Human-centred planning in action.)

當我們再把視角拉回群體差異的地理分布。「十五分鐘城市是為所有人所規劃的嗎？」這個提問在東亞大城市得到耐人尋味的答案。以上海為例，針對老年人口與非老年人口比較設施可達與多樣性，發現長者往往位於可達度較低、選項較少的空間位置，尤以外圍與近郊帶最為明顯。該研究批判目前十五分鐘的常見框架，過度偏向設施集中與效率優化，而忽視了邊緣地區的可達性不平等；其政策結論主張採取分層式（Tiered）規劃：根據都市密度與族群需求設定不同服務層級；適應式（Adaptive）策略：彈性調整距離與服務配置；包容式（Inclusive）治理：納入高齡者參與與需求指標。希望一方面維持節點密集區的經濟活力，另一方面以補點與微網絡方式，提升長者日常所需，達成服務在周邊的可達性底線。此種「中心—邊緣」的拉鋸，在高齡社會的未來恐將更加劇烈。也因此及早從高齡者及脆弱族群的角度校準十五分鐘城市，可能是達成都市活力與人口結構之間的平衡解方。

在健康與生活品質層面，十五分鐘城市的高齡版本還有更深的倫理內涵。若把城市視為促進健康老化的生態系，鄰近性不僅能影響移動頻率與社會參與，也會在認知健康與情緒穩定上產生長尾效應；當步行可達的微空間如公園、廣場、社區據點與市場被編織進日常節律，長者對「出門」的心理門檻會顯著下降，城市因此成為延緩退化與對抗孤獨的「日常療法」。這與澳洲雪梨委員會所發表的「尊嚴與選擇：邁向包容的高齡未來」政策白皮書的核心命題吻合：真正包容的城市，不只提供最低限度的設施供給，更要確保人們在「住哪裡、怎麼去、與誰在一起」的關鍵選擇上，保有實質而非形式的自由；否則，再多新建的公共空間、再密集的公共交通運輸路線，也只是在城市版圖上增添不能被使用、或不想被使用的景物而已。

綜合以上脈絡，結合高齡友善與十五分鐘城市的內涵，至少包含四個相互交織的面向。其一是方法論的轉向：以動態、分眾與情境化的可達性為核心，把晝夜、季節、路況與群體差異納入同一個模型，讓「十五分鐘」回到人而非地圖的尺度；芬蘭赫爾辛基與中國建德市的研究提出了可操作的技術線索與指標結構。其二是空間策略的細化：以「縫合斷裂」與「釋放穿行路徑」為優先，讓本已存在的設施真正變得可達，而不是一味追求新增點位；AFW方法之所以重要，在於把路段品質、轉角處的安全與可歇座椅等微介面，提升到與設施配置同等的規劃位階。其三是治理尺度的重構：以公共運輸把多個鄰里級「十五分鐘」編成互補網，並以弱勢優先原則分配初期資源，防止好街區愈來愈好、弱街區永遠補不齊的路徑依賴；歐洲的人本路線圖在這方面已提出具體的流程與衡量工具，可作為制度化的參考。其四則是倫理與權利的回歸：把「尊嚴與選擇」視為高齡版十五分鐘城市的第一原則，在住宅選擇、交通連結與公共空間的時間配置上，以人的主體性為出發點，這既是健康城市的價值底線，也是全齡共好的治理承諾。

當我們思索著如何把高齡友善與十五分鐘真正結合？答案也許並不在於把十五分鐘定義得更嚴格，或把設施數量堆得更密，而是在於把城市的時間重新交還給人。當模型裡的「平均人」退居幕後，長者的步伐、身障者的坡度、經濟弱勢者的通勤成本、性別友善的公共設施、感官敏感者的喘息空間，當「分眾」的需求被視為設定參數而非統計「例外」，十五分鐘城市有機會從一般性的空間指標，進入為一種關於誰能自在生活的都市倫理。真正的高齡友善的十五分鐘城市，會容許人們走得慢、坐得久、擁有選擇，而仍然在可接受的時間裡到達所需；而當我們以這樣的標準打造城市，受益的不只是長者，而是所有在生命週期不同階段、步伐各異的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談，「十五分鐘」並非要把城市縮小，而是把照顧放大。把照顧變成街角一張椅、巷口一盞燈、轉彎處一段防滑與一條能穿越社區的小路，讓城市裡每一個日常片段，都不再是時間的負擔，而是生活的可能。

圖3. 市中心高樓之間的開放空間與街道角落的座椅及階梯之整合設計 (地點：Sydney CBD; 照片來源：蘇宣如 攝)

圖4. 人行道與路面高差銜接平順以確保街道的連續性 (地點：Green Square, Sydney ; 照片來源：蘇宣如 攝)

圖5. 公共廣場空間設置充足的座椅，且階梯不論高差皆設置扶手 (地點：Green Square, Sydney ; 照片來源：蘇宣如 攝)

圖6. 公園裡的公廁規劃細緻的考量不同狀態使用族群的需求 (地點：McIlwain Park, Sydney (照片來源：蘇宣如 攝)

圖7. 捷運站裡的公廁規劃細緻的考量不同狀態使用族群的需求 （地點：Barangaroo Station, Sydney (照片來源：蘇宣如 攝)

十五分鐘城市的願景最終並非縮短距離，而是重塑關係。它讓城市重新成為人與人相遇的場域，讓時間成為公共資源，而非競爭工具。從高齡友善與脆弱族群的視角出發，十五分鐘城市的價值在於讓不同步伐的人都能被城市容納，唯有如此，十五分鐘的城市，才能真正成為一座屬於所有人的城市。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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